如果有一天，小龙虾能够进化成称霸世界的高智慧物种，在它们建设的博物馆里一定记下了这样一个日期：1999年10月。

20年前那个秋天，一群欢天喜地的克式原螯虾不知道，一场针对它们种群的全球大谋杀正在慢慢酝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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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88年，湖北潜江的农民首次在田间发现了小龙虾的身影。这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被潜江市水产局忠实地记了下来。

克式原螯虾是个外来物种，据考证在1929年前后由当时往来中日间的日本人引入中国，最早的“落脚点”是南京。潜江距离南京的直线距离刚好差不多600公里，也就是说，在60年里，这种原产自北美洲的小龙虾以平均每年10公里的速度用自己的钳子和细腿跨过这600公里的华夏大地。

潜江，成了小龙虾的宿命之地，也成了小龙虾的宿命之敌。

在未来的十年里，小龙虾就像它征服其他地方一样，如入无人之境地遍布了湿地资源丰富的潜江。生活在上世纪90年代的小朋友可以轻轻松松地度过一个“收获颇丰”的下午：他们把捉到的青蛙拨了皮，用一根绳子捆住扔到水里，不一会再拉出水，死死钳住青蛙的小龙虾就会被带上来。如此往复，一个下午能钓上来十来斤小龙虾。

小龙虾什么场面没见过？这点损耗对于没有天敌钳制的种群而言微不足道。

直到它们真正的天敌出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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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98年，刘主权当上了潜江积玉口镇宝湾村村支书。

宝湾村所处的地区地势高低不平，加上周边水系丰富，低洼地势在丰水季就会积水倒灌，搞农业种植难度大、收入低。98年正是本山大叔顺口溜里说的“改革春风吹满地”的那一年，东南部地区依托更好的区位优势和政策已经发展了起来，搞农业种植又累又没钱，很多当地农民干脆出门打工，把自家的地抛荒。

2007年获得潜江市认证的“虾稻连作”第一人刘主权（图源：新华网）

这一年，上面派指标要求村里消灭抛荒田。通常中国农村的基层官员的生存之道是这样的：上面下了指标，你就要发动群众完成指标；群众完成不了指标，你就发动自己担下来指标。

人都跑出去打工了，消灭荒地只能靠自己，刘主权铁着头承包了70亩抛荒地。

听说市场上散卖小龙虾一斤能卖到一块钱，这个单价可是比水稻贵，刘主权开始琢磨能不能用自己手里的地把小龙虾规模养殖起来。

1999年10月，已经过了水稻的种植季，为了能利用好冬闲时节，刘主权把30亩地辟出来放养小龙虾。对于小龙虾而言，厄运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。

你以为是天堂的地方，可能恰恰是地狱的入口。

3

村民们是不待见小龙虾的。

世纪之交，什么“小龙虾是日军侵华产物”、“小龙虾受到过基因改造”、“小龙虾专门处理尸体”之类的谣言还没被人造出来。但是村民知道这种东西是外来物种，繁殖快，没有天敌，还喜欢到处打洞。村民们见到野生的小龙虾，像《搜神记》里的《宋定伯捉鬼》一样，会用长长的铁钳子夹起来，拿到市场上卖掉。

相比而言刘主权地里的小龙虾活得可美多了，不仅不用随时担心生命之虞，还有人天天送来饲料。来啊，快活啊，哪怕有，大把欲望——该吃吃，该交尾交尾，该抱卵抱卵，生活的希望和爱情的馨香在这片土地上氤氲开来。

刘主权也发现小龙虾过得不错。他的应对是，把第一年收获的小龙虾卖个好价钱，然后第二年把养殖面积从30亩扩大到全部的承包地70亩。

为了减少风险，刘主权尝试水稻和小龙虾一季一季间隔开养，养一季虾，种一季水稻。

慢慢地，刘主权发现，之前被村民们视为“有害物种”的小龙虾竟然可以和水稻一起养活：小龙虾对稻田起到松土、除草、增肥的效果，稻田里的害虫还成了小龙虾的腹中餐。同样单位的土地上，能出产两种产品，农业产出一下子就提高了。

利润是劳动力最直接的风向标。得知“虾稻连作”可以赚钱，附近的农户纷纷展开规模生产。

以潜江为中心，周围一带瞬间成了“小龙虾炼狱”。

4

一个产业的蓬勃发展，其背后一定有一个商业模式支撑。

刘主权很幸运，他发现了这个有关小龙虾的商业模式。

“虾稻连作”模式蓬勃发展最直接的证据就是，刘主权租用的70亩荒地，它们原来的主人开始闹事了。本来刘主权的租约应该存续10年，到2009年到期，地的原主人跑到市里闹事。没办法，乡里乡亲的，2004年，刘主权就把70亩地退租了。

伤心是可以伤心的，但没必要。刘主权换了个地方，一次性扩大承包了300亩地，玩就玩大的，反正带头摸索了这么多年，半个专家他还是算得上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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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8年后，小龙虾开始进入一线城市。

早在19世纪末，在小龙虾的家乡，美国人就开始吃小龙虾了。当时，路易斯安那州的新奥尔良和巴吞鲁日都有小龙虾的专门市场。

哦，可是我的老伙计，他们哪里见到像中国这样，过这么多人吃这么多虾啊！

1927年，小龙虾最早被日本人引入亚洲，是作为牛蛙养殖场的牛蛙饲料的。天道好轮回，现在你随随便便走进簋街的一个餐厅，会发现小龙虾和牛蛙都成了人的“饲料”。

20年过去，人类对小龙虾的“谋杀”，不仅产业化、规模化，甚至变得技术化、学术化。

2017年，位于潜江的江汉艺术职业学院下设了一个“潜江龙虾学院”。这个学院属于民办学院的性质，包含餐饮管理、烹调工艺与营养、市场营销三个普通大专学历专业，学制两年。

对此一个教育部的成人教育司负责人很不高兴，公开批评：“有的学校开出了龙虾专业”，对于这种“搞一些奇葩的专业”的倾向要注意防止。

吓得“潜江龙虾学院”没等开学呢，就不声不响地改名成了“饮食文化学院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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网友倒是没那么严肃，喜闻乐见地讨论起来。不少网友都觉得能边学边吃是一件挺美的事儿。

有个哥们儿说他就是抱着“边学边吃”的想法入学的。学习嘛，免不了反复磨练，菜单上一共50种小龙虾的做法，学生们都得精通。小龙虾学院杜绝浪费，无论是全日制的课程还是私人定制班，课堂上烧好的虾一份也不能倒掉。

先是学生自己吃，吃不下了老师也来吃，老师吃不了了就叫学校的其他员工吃……这个“免费吃虾”链条一路延续下去，到最后“连保洁阿姨家的邻居都吃够了” 。

2019年，经历两年制学业的第一批学生毕业了。曾经被视为“奇葩专业”出来的毕业生在就业市场上特别火爆，早在年初就几乎被“预定”一空，实现100%就业，最高月薪能到12000元。

一万二并不是尽头，只要在这个行当里熬上三年，一个小龙虾厨师拿到3万元至5万元的月薪很常见。

现在潜江的100万人口里，有15万从事着小龙虾行业。

距离1929年过去了90年，距离1999年过去了20年，

在你红色的铠甲之下，是一场美味的谋杀。